群青飓风

而后用手触及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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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录

原作:民国之燕燕-多木木多

  祝玉燕是在去日本的船上得知战争结束的消息的。

  当时船上的乘客们一片哗然——但因为这是欧洲人的船,身为“英国人”的祝玉燕和苏纯钧在餐桌上自然表达了恰到好处的、身为“局外人”的惊讶。他们和邻桌的先生太太们照常闲聊着,很快转向了别的话题,好像那只是一个有些意外、但于他们没什么利害的事情。

  在垂下头叉起餐盘里的土豆的时候,他们短暂地抬眼对视了一下,很快敛去神色,用很英国的腔调嘲讽起。

  当晚回到船舱里,他们关上门,压抑的情绪涌出来,两人拥抱了许久,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他们一直相信着有这样一天,尤其是祝玉燕,她非常确认一切都会结束,确信当一切的混乱终局时,他们那在过去环境里从来不可宣之于口的远大理想,会成为真正的现实。

  真实的体验当然和曾经在书本上读到的平淡的几页纸不一样,她看到了、铭记了太多的血与泪,体会了那样多的屈辱和无可奈何,在从几乎必死的终局中逃出后,他们又在异国他乡过了连一句母语都不能说的这么多年……祝玉燕关于前世的那些记忆早已模糊,相比于那些,她心中现在更清晰的是张妈的絮叨和粗糙温热的手,是妈妈曾经每天只需要打麻将的那些日子,是苏老师还是个财政科小职员、而她也还是个出门只知道买些小说之类零碎物件的二小姐。

  在她因为馋甜味,仔细熬煮一颗洋葱,知道那锅汤就是她和苏纯钧两人的的时候,抱着饼干盒吃一个上午、吃不下午饭被张妈絮叨的记忆就熠熠生辉到有些虚幻的程度。

  回忆因为过去的不可触及变得愈发鲜明。

  获知了日本战败的消息后,祝玉燕和苏纯钧二人就好像卸去了身上的枷锁,他们虽然还是保有着警惕,仔细扮演着自己“来自英国的小说作家”的身份,但不再像过去那样,即使住在英国的乡下,远离了战争和故土,也还是一句关于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都不能说出口。

  天知道祝玉燕有多少次想说,他们交流那些只能在纸笔上写下然后烧毁的内容时,并不像苏纯钧说的那样像一间房间内的笔友,而是像在课堂上不好好听讲传着小纸条的学生,或者两个丧失了语言功能但会写字的人。

  他们渐渐能用一些隐晦的只言片语说起过去,说起不知道现在怎样的代教授、祝女士和张妈,说起小陈司机,说起赵书理,说起情况已经稳定下来的朱莉,说起他们本没想到开始、现在却已经成了他们主要收入来源及报国方式追求的翻译与写作事业。

  在第一次从日本回到英国,把收集的土壤样本交给合作的大学后,祝玉燕在翻译工作的间隙里第一次说起了关于很久以后的畅想。她已经太久没想过以后了,更没想过那个曾经就是她的当下的和平后世。

  战争和多年艰难生活铸就的习惯在时间的冲刷下渐渐从他们身上流淌走了一些,两人逐渐拾回了一些大少爷大小姐的旧习惯来,只是没有用人,而他们也在过去的几年里有了照顾自己、做些简单吃食的能力。

  苏纯钧在烧热水,打算仔细泡一壶红茶,和她的二小姐喝一下午。

  “苏老师。”祝玉燕用从茱莉小姐给的礼物里掰下一块糖塔,正在搅拌饼干面糊,她回忆着张妈买来的饼干的味道,也开始逐渐用回她习惯的称呼方式,而不是那些不专属于她的苏老师的“亲爱的”之类的,“你说在很多年后,当我们都不在的时候,还会有人记得我们吗?”

  “会的。”苏纯钧有些安慰性质地回答,他觉得自己如果被记住,大概也是最后一任市长、日本人走狗之类的角色。倒是燕燕,祝家小姐、慈善家、活跃女大学生、语言天才,一串名头里面也许只有那个“市长夫人”算得上是一星半点的污点。

  至于地下工作者之类的事,点对点的很难被证明,范围性的公开是不太可能的。即使公开了,他过去做的那些事,那些为了不引起怀疑、态度自然的贪-污钱财擅用权势,那些和日本人的虚与委蛇、对日本势力的节节让步也都是无可置喙的事实。

  但这些他不会和正在畅想的燕燕说。燕燕总是对未来有着坚定的乐观,这很好,他也愿意自己去感染一些这样的乐观。

  “说不定还会有电影专门拍我们的故事呢。”祝玉燕的思绪又活泼开去,“故事改成什么样我就不指望了,希望是个大美女来演我。”

  苏纯钧往壶里加茶叶,笑着说,“这个一定,你有照片的,到时候的人看了,一定会找和你一样漂亮的明星来演。”

  祝玉燕这下满意了。

  混合着黄油香气的甜味飘在整个房间里时,祝玉燕还在畅想。

  “要不我自己写本回忆录吧,这样至少能让我们的故事不至于太奇怪。”

  回到伦敦乡下的小镇,和几个月前在日本的忙碌相比,等待土壤样本检测结果的过程有些无趣。难得有了件有趣的事可以做,她兴致勃勃地拿出纸笔来,写下几个词,突然停住,愣了好一会儿……

  苏纯钧看到她停住,以为是在措辞怎么写才能体现她的光辉形象,失笑地摇摇头。

  正好红茶好了,他从煮好餐具的锅里拿了个杯子,给祝玉燕倒好一杯热茶拿去。

  茶杯放到了祝玉燕手边,苏纯钧一眼就看到了祝玉燕面前的纸上,半行漂亮的手写体英文,钢笔笔尖停在最后一个字母收尾处,墨在纸上晕开。

  祝玉燕的快乐就像被按了暂停,她有些勉强地笑了笑,“苏老师,我好像已经不会用中文写文章了。”

  苏纯钧替她拿下手里的笔,盖上笔盖,抱了抱他有些让人心疼的妻子。

  “没事的,慢慢来,我们还有很长时间。”

  饼干的香气越发浓郁,渐渐带了些许焦糊味。祝玉燕从椅子上跳起,拿着厚手套连忙把饼干从烤炉里抢救出来。

  这天的回忆录写作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后来在写浪漫小说和做翻译工作的间隙里,祝玉燕又写过一些片段,但都没有留存。虽然已经不需要像最初那样小心谨慎,但战后的英国依然很大程度上排斥着中国人,即使已经成为了小有名气的小说家和译者,他们的身份依然有不少可供质疑的点。

  中文的写作,尤其是包含了过去的那样多真相的回忆录写作,对于现在的他们而言,依然是奢侈的,于是那些草稿都成了即刻焚毁的纸片,

  也许是浪漫小说写多了,祝玉燕写自己的回忆录,里面不可避免会带到的关于她自己和苏纯钧、代玉蝉和施无为,还有祝女士和代教授的部分,就怎么都带了些浪漫主义的色彩,连时代赋予的不可磨灭的苦难与无奈,在这些浪漫主线的映衬下,都显得不那么令人痛苦了。

  “这样会不会不够真实?”

  “没什么不好的,写得很好。”苏纯钧这样回答。

  从苏纯钧在夏威夷奇迹般地与祝玉燕会合后,他就经常是这样的态度。

  过去的那个挥斥方遒的苏市长,现在成了一个总是低调的,做饭烧水打扫卫生的温吞先生,好像在当市长的日子里已经拿够了很多人的主意,现在开始便打定主意做个没什么主意的好好先生,一切都凭太座大人作主。

  祝玉燕总觉得有哪些不妥,好像这个故事里的自己显得一心只想着恋爱,没有什么这个时代女青年的热血感和使命感。于是她挑挑拣拣,拿出了超过自己写小说时十倍的心思,仔仔细细地修改了这本“回忆录”,去除了自己不少“见色起意”、一心约会的部分,连和苏老师的爱情故事都给修饰成了祝女士的意思。

  在那样多年里,这些草稿便写了烧、烧了写,到最后自己也不记得哪些写过哪些没有、上一版的故事又是怎样。

  真正开始写全本的回忆录是在把祝女士、代教授和张妈都接来英国后。

  当时局彻底稳定后,施无为收到了来自祝女士和代教授的信,信里简短地说了他们一切都好,张妈的腿脚近些年老得很快,但脑子依然清楚、嗓门依旧响亮。他们只是试探性地通过代教授当年“德黑兰先生”的路径,问候施无为这个“侄子”的情况。

  施无为收到信,很快告诉了祝玉燕和苏纯钧,四个人极难得的在非圣诞的日子聚在一起,写了回信。

  祝女士已经没了两个女儿的消息这么多年,收到信时得知两个女儿两个女婿一切都好,向来坚强有力的祝女士百感交集、泣不成声,一向情绪平稳的代教授安慰着妻子,也是红了眼眶。

  在能有住处、合法的身份、机票,安顿好国内的事情,可以接三人到英国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了几年。

  “我在写一本回忆录。”在一个难得阳光很好的下午,在他们共同祝的那栋小楼外的草地上,祝玉燕在树下写着什么,在祝颜舒路过的看到的时候,祝玉燕这样说。

  祝女士读了一些,笑她说:“分明是你自己谈恋爱,说成和纯钧结婚是我的意思,你快把回忆录写成小说了。”

  祝玉燕说:“我自己写的,总比别人来写我的花边故事好。”

  祝颜舒这时候已经是个腿脚没那么方便的老太太了,她慢慢从树下走到了阳光照耀的椅子上坐下。

  要是以后的人读到这浪漫小说一样的“回忆录”时,能轻松地相信那一切都是确实如此轻松愉快,那就真的是好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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